2046粤语

王家卫的粉丝正在一天天的减少。当然，这无关品位和流行，这是纯粹的电影问题。一些曾经痴迷于王家卫电影的朋友在看过《花样年华》（2000年）和《2046》（2004年）之后说王家卫变了。有人甚至直言不讳地说他堕落了，他的电影已经不再拥有那种能让我们悸动的力量。 而我想说的是：2000年是王家卫创作的一道分水岭，比起2000年之前的那六部电影，《花样年华》（2000年）和《2046》（2004年）里的王家卫，才是真正的王家卫，不掺杂质的王家卫。 时间不停朝前流淌，而王家卫则逆流而上，在影像里找到了最初的本我。 《花样年华》里有一段旁白：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岁月不能回头，可是王家卫可以。多年在艺术和票房上的积累终于使他冲破了在商业与个人风格间游走的瓶颈，他终于可以坦然拍摄真正表达个人内心情感的影片。 王家卫自以《旺角卡门》（1988年）踏进江湖以来，一直以他不羁的影像风格和放肆的剪辑处理闻名，他的电影就好似一个天才的信手涂鸦，随意点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完全打破了香港电影惯有的风格。 但是王家卫是否真如他在电影里表现的那么叛逆与无所顾忌呢？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出了对票房的考虑，他通常会在电影里大批大批地起用大牌明星，这当然无可厚非，真正让我们看出他对票房顾虑的，是他给电影披上的外衣。 1988年，王家卫踏入香港电影圈之际，正值江湖黑帮片兴盛之时，出于种种考虑，王家卫给自己的处女作披上了一件黑帮片的外衣，江湖意气兄弟情深是此类影片不变的主题。当然在外衣之内，已然显现出王家卫风格的端倪，影片在主人公宿命的悲剧命运和无法把握的伤感爱情之下，暗涌着对江湖恩仇的厌倦和无奈之情。 应该说《旺角卡门》在当时的香港电影中绝对是另类的，影片着重表现人物内在的心理变化，并突出人物台词对白的感性色彩，镜头语言和美术设计已不再是手段，已上升为叙事的要素。只是这一时期的王家卫仍是谨小慎微的，江湖片的外衣在吸引人眼球的同时也束缚了他的手脚。 1991年的《阿飞正传》则是王家卫真正扬眉吐气之作，影片在当年的第三十六届亚太影展中战胜李安和杨德昌，摘走最佳导演等4项桂冠。这部电影也一举奠定了王家卫的大师地位，虽然它集结了香港几乎所有巨星却在票房上惨不忍睹。 王家卫的六十年代情结在此片中已初露端倪，这也几乎是王家卫最为完整的一部电影，但是同样不难看出，影片中依然有浪子阿飞、江湖仇杀等商业噱头。 1994年的《重庆森林》，在第一个故事里依然有一个由林青霞扮演的女杀手角色，而第二个故事则流畅和平和得多，更贴近王家卫的理想创作状态。同年拍摄的《东邪西毒》则披着一件武侠片的外衣讲述了现代人在感情上的暧昧与纠葛。值得一提的是，1994年前后香港影坛正是盛行武侠片之时，敏锐的王家卫没有错过这个商业噱头——虽然影片在票房上依然惨败。 拍摄于1995年的《堕落天使》可以看作是《重庆森林》的姊妹篇，王家卫自己幽了自己一默，让金城武把自己在《重庆森林》里所说的经典对白挨个颠覆了一遍。影片依然有着商业片的外套，黎明饰演的杀手执行任务一段明显在模仿《英雄本色》中小马血洗枫林阁那场戏。李嘉欣饰演的杀手经纪人躺在黎明床上自慰一段戏，则是影片最具噱头的一幕。 1997年的《春光乍泄》已非常接近王家卫的本我状态，只是王家卫依然不能做到无所顾忌，《春光乍泄》这个名字本身就透着一丝轻佻的挑逗意味，而影片的同性恋题材与刚开场张国荣和梁朝伟那段令人瞠目结舌的床戏，在我看来纯属哗众取宠。因为总感觉即便把张国荣的角色换成一个女人，对故事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时间进入2000年，王家卫的一众粉丝在苦等3年之后，终于盼来了他的新作《花样年华》。对于早已习惯王式风格的观众而言，这是一部并不能让人满意的作品，而对于王家卫本人来言，这不仅是完全表述自己的一部作品，更是创作上的一道明显的分水岭。 《花样年华》中，王家卫在摄影上收敛了曾经的锋芒，镜头与故事一样四平八稳，大量的平移镜头代替了曾经神出鬼没的视角。王家卫也在电影里继续了自己的六十年代情结，苏丽珍和周慕云隐忍压抑的故事，虽然延续了他一贯的拒绝与逃避，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的王家卫已不是从前那个王家卫了。 将近5年的停停走走，我们终于在2004年的秋季等来了王家卫的《2046》。在半个月就能拍出一部电影的香港影坛，5年磨一剑的情况着实罕见，很多人甚至曾经戏言我们可能真的要等到2046年才能看到这部电影了。 5年等待的结果是，我们又迎来了另一个面目的《花样年华》。不仅影片主人公的名字相同，对六十年代向往的感情相同，两部影片的气质也多少近似。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太喜欢2000之后的王家卫，但我们又不能否认，2000之后的王家卫才是真正的王家卫，他在这一时期的两部电影，才是去除了商业噱头外衣的真我的表达，不见了飞天入地的侠客，不见了铁血柔情的杀手，不见了光怪陆离的夜色，只剩仓皇的男女在情感纠葛中的喃喃自语。我跟朋友戏言：或许促使王家卫彻底叛逆到底的并不是别的，而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反正有没有商业噱头票房都一样惨败，倒不如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讲故事。 故事的结局是：王家卫冲破了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走回到六十年代那早已消逝的岁月。时间向右，王家卫向左，我们这些看电影的人又该走向哪里？

白玲是其中最让我心疼的女子，每次当她凄婉而决绝地说出“这次算我嫖了你”都让我泪流满面，心里像被狠狠拧了一把，撕心裂肺的疼。压在铁罐罐里的10元钱把爱情贱卖，违反了游戏规则的情动让她把自尊和灵魂输给了宿命，在他的心中她亦只是一块爱的流刑地，可以放逐却始终无法得到救赎。 烈红。真是最寂寞而惨烈的颜色。

在2046年，有一辆列车，开往一个叫2046的房间。去那里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自己失落的记忆。

但从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只有我。

在《2046》这个谜团里，有多重维度：地位，段位，内心堡垒，我执，永劫轮回。

《花样年华》是《2046》的前度。在2047房间，周慕云拥有然后失去了他的终极爱人，完成并结束了他的终极体验。

在故事的结局，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她没有跟他走。这个场景于是成为了周慕云的永劫轮回。

后来周慕云的化身，木村拓哉在2046列车上一遍遍地问他遇到的所有人，"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现实中的周慕云，对露露，对白玲，对他经历过的无数个露水情人，都从不会这么问。因为他知道，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除了一个人。

在《2046》中有四位女主角，他只爱过一个人，王晴雯。他说，"这个夏天是我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可惜太短了。"

他之所以爱她，可能主要是因为她能写武侠小说。他在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平等看待一个女孩，而不是像往常那样逢场作戏，把她作为任意一个用来施展手段追到然后做爱的异性。

周慕云不是一个自大到目空一切的人，他一直以一颗平等心看待女人，在很多情况下，他甚至比他爱的女人要低。

比如在69年新加坡湿热难熬的赌场夜晚，黑蜘蛛是那个把他拯救出来的人，而他一直看不透她。

“她的过去，对我来说，就像她手套里的那只手，永远都是一个谜。”

这种看不透给她增添了许多魅力，不过最给她加分，使她变得独一无二的，还是那个简单的重名：苏丽珍。

他试图带她走，她不肯。

他便在她面前史无前例地尽卸心防，走时他捧着她的脸，炽热的目光直射到她眼睛里，说了他在整部电影中最真诚的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你能够放下过去，记得过来找我。"

不过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其实是给自己说的。

其实爱情的移植是很简单的，比如说只要是重名，他就可以突然毫不讲逻辑地让心闸泄洪，顺理成章地把对于终极爱人的全部记忆和至真情感都如影随形地倾尽在她身上。

人的一生是连绵不断的体验之流，爱情因其宏大而天赋戏剧性，正好是人类完成终极体验的绝佳舞台。周慕云要黑蜘蛛和他一起走，当然也是为了完成自身的救赎——他曾要带苏丽珍走，她没有跟她走，从此她永远留在了他内心祭坛的最高之位——于是他试图重复这个此生至憾，通过修改结局来完成这一自我救赎的仪式。或者说，再现这个他一生命运中最重要的场景，便是周慕云最深的精神冲动，至于“她”接受或拒绝，已然不重要。

与此相比，之后那些年无数个故事中，他与作为配角的露露和作为主角的白玲，都是真正的逢场作戏罢了，虽然对于白玲来说，他们在一起的经历是多么胜却人间无数，每一幕场景和每一句对白从此以后都成为了白玲的生命仪式和永劫轮回，这些在他心中都无法刻上印痕，就像沙滩上的城堡。

因为他心上已被刻过名字了。这样的镌刻是一次性的，此后不再有。

对黑蜘蛛、即第二个苏丽珍的感情，在周慕云的人生轨迹中，是最后一次赤裸在外的真诚。

在完成了对生命仪式的重复、把黑蜘蛛的红唇最后一次啃花之后，他猛然意识到："其实爱情是没有替代品的。我一直试图在她身上找回以前那个苏丽珍，虽然我不自觉，可是她又怎会不知道。"

除了这终极爱人、终极仪式以外的一切姑娘，于他都是让下半身随遇而安的临时港湾罢了。就像跑马灯里的某一只马，虽然它这一瞬间在你眼前出现，但你也只用随意地看一下就行，不必留意，因为你知道它只会停留在你的视网膜上零点一秒，然后就会换下一只马。在这个终极体验已闭合的年头，周慕云需要完成的只是次级体验，就是定期解决下半身的躁动，为了完成下半身需求的上半身行为都只是逢场作戏。

随遇而安，就像"奔小康"，是"大道不行"状况下的次级生活。周慕云在开头就说啦，他一开始是想住在2046，可是在2047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住习惯了，懒得搬去2046了，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2046里面的每个人。

2047是他的小康生活，西装油头，出双入对，逢场作戏，夜夜笙歌，日子过得倒也不赖，反倒有足够的空闲注视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个失落的大同时代，2046。

“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开始懂得逢场做戏，虽然很多时候都是露水情缘，不过无所谓了，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

王晴雯的情况，在两个苏丽珍之后的周慕云作为浪子存在的日子里，在他经手的成百个姑娘里，是极特殊的了。

因为，她不是作为苏丽珍的替代品出现，而是正契合了苏丽珍之所以对他来说特别的原因：他们一起写过武侠小说。"我曾经和一个人一起写武侠小说，闷在房里几个月不出来，很辛苦，但是回想起来，很好玩的。"

对于男人来说，生命大概有两种非要不断实现的意义：一是实现自身价值在世界中所寄之处，二是寻访到终极爱情从而摆脱根本孤独。

具体到周慕云，那就是，一，写出令人叫绝的作品，二，让苏丽珍跟他走。

至于为什么终极爱人是苏丽珍，这可能又和第一点意义相关：那个爱人必须是能和他一起实现生命价值的人。征服周慕云的不是苏丽珍的一百件旗袍，也不是她绝美的容颜，甚至也不是周慕云后来在关于晴雯的自我解释中说的，

"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太早或太迟认识，都是不行的"

每个女人就像旗袍，各有各的气质，苏丽珍没什么特别的；容颜易逝，况且周慕云这个级别的浪子什么时候缺过漂亮女人。

他真正实现过自己生命意义的仅有的日子，是和苏丽珍一起写武侠小说。

两人终于脱离出庸碌的日常工作和操蛋猥琐的婚姻，在彼此二十多年的人生长度上终于拿出几个月来，投身于自己挚爱的创造的事业中，在小说中成为上帝，此般欢愉可比当年曹雪芹和脂砚斋共写红楼。

女人如果不是知己，她只是个随机的女人罢了。对周来说，跑马灯里的一只马，一只当作一顿饭的猎物，一次做爱的对象。

如果说黑蜘蛛只是苏丽珍的一个一厢情愿的幻像，晴雯则是周慕云真正的第二个知己，也是第二个能成为他终极爱人的姑娘。晴雯虽说是个女孩，武侠和色情小说"其实写得不错"，"我好像多了个助手"。晴雯把周从色情小说催稿的压力中解放出来，可以和他一起编织一个江湖的梦境，和他心意相通，一起创造远方世界的跌宕起伏，这于浪荡多年别无他成的他来说，确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开心"的又一个夏天。晴雯在《红楼梦》里正是另一位黛玉，由此不难想见王家卫的用心之处。

抽象意义上的人，永远困惑并努力寻找自己的价值所在，就像将石头无数次推上山的西西弗斯。TA总感到世界和自身价值的虚无，自然更难产生对于异性灵魂的确认。这种确认只能来自于两人追寻的方向一致，因为这是他仅剩的信仰。如果发现有异性和他走着相似的道路，他便感到一种终极的确认——在这时，意义、自我、爱人，三位完美融为一体。这是最完满的无极状态。

周慕云曾达到过那样的"天人"状态。苏丽珍之后，那样的巅峰状态对他闭合，于是他开始寻求小康，直到遇到晴雯。可惜，这次对晴雯来说，他来晚了。

"我终于知道，如果问她话，她不回答你，不代表她在犹豫，也不表示她不喜欢你，而也许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于是周一如既往地展现了自己的绅士风度，为她做了一回"圣诞老人"。"那个晚上，虽然我什么也没得到，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别说，那晚在窗外看她热火朝天地打电话的周慕云，是我在这片中见过最帅的他。

2046号列车上，晴雯的爸爸告诉木村，王晴雯面对周慕云展现出来的冰冷和迟钝，是叫"天人五衰"。天人五衰，佛家语，意指天人寿命将尽时出现的五种现象。至爱之人的离去被王家卫叫做"天人五衰"，这比喻真是绝了。终极爱情是天人，它一走，人心中最好的部分也衰败了。

白玲的故事在片中叙述得非常充分，可那只是因为导演想站在白玲的角度讲她的故事。而在周慕云的故事里，她并不是主角。

她只不过是周的跑马灯里的一只马罢了，代表了其余所有不幸爱上浪子的女人们。对于绅士周来说，白玲只是在漫长的小康时代中用以打发寂寞的一个女人罢了，如他所说，"都是逢场作戏罢了，有时候别人借给我，有时候我借给别人。"

周的想法和所有正在打猎的男人一样——白玲首先是一具身体，其次是一个调情对象，最后是一个"喝酒的朋友"：从头到尾， 莫谈感情，太奢侈。

周不想欠女人一个爱情的幻像，这个词真的太沉重，他担不起。"短租无所谓，长租就免了。"绅士周穿着个白背心，油头的刘海散乱在一侧，让侧脸变得更锋利，嘴里叼着根烟，冲着白玲邪邪地笑。

在和白玲的关系中，周慕云完美地恪守了长期炮友的准则：只约炮，可以聊聊天，绝不谈爱。从这个意义上说，周是个好人。你可以说他是个浪子，但他不坏。他不开空头支票：

"有些东西，我是永远不会借给人的。"

付还了那几年攒的五百张十块钱，周一张张点钞的样子，是白玲一整个儿破碎的梦。周甩开她的手，背影中的西服伟岸如昨，笃定地一步步走下楼去，穿着旗袍的白玲在他身后膝盖一软，扶着门哭成泪人。

2046是每个人的内心堡垒。在那个堡垒里，人拥有自己的终极体验。"每个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他们失去的记忆，一切事物永不改变"。苏丽珍是周慕云的2046，在她之后，他穷其一生在寻找重返终极体验的办法。可是，像白玲质问他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是否一切都可以永不改变，

"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王家卫委婉地没有说，"因为没有人到过那里"。

他一直没有回头。

他仿佛坐上一串很长很长的列车，在茫茫夜色中开往朦胧的未来。

2017.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