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生涯》电影剧本
译/田大畏
依次出现的字幕:
片中的情节和人物概为虚构,
若有与真人真事相同之处全系巧合。
迷人的脚灯之光……
年老的下去,
让年青的登场。
关于一个舞剧女演员和一个丑角的故事。
伦敦。1914年初夏的傍晚……
伦敦贫民区某一街道。来往着车马、行人。可以听到街头艺人摇手转风琴的声音和远处街市的喧声。
人行道上一个摇手转风琴的艺人;来往着的行人和车马;几个小孩围着摇手转风琴的人转来转去。风琴声愈来愈响亮;远处传来街市的喧声……
欧勒索泼女士的出租公寓的前门。镜头通过大门摇摄进去,停住在一扇房门前。风琴声渐弱。
室内。一个身穿睡衣的女郎仰卧在床上。她头发蓬乱,神志昏迷;搭在枕头上的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一个小瓶子。
通厨房的门大开着,厨房里装着煤气炉子。房间的另一扇门紧闭着,下面的门缝用一条毛巾塞严了。
街头,三个小孩好奇地欣赏着蹲在手转风琴上的小猴子。
卡伐罗在街道的尽头出现,他喝得醉醺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向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问好,竭力做出清醒的样子。现在他走上了公寓门前的台阶,开始在身上摸索钥匙。
卡伐罗用发颤的手想把钥匙插进大门上的钥匙孔里。
两个小女孩跟一个男孩从门洞里向外张望。手转风琴声停止。
卡伐罗放弃了开锁的念头,开始敲门。
三个小孩站在一旁观望。年纪较大的女孩先开口;年幼些的女孩重复着她的每一个字。
女孩甲:欧勒索泼女士不在家!
女孩乙:欧勒索泼女士不在家!
卡伐罗朝她们笑笑,表示感谢她们的通知。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打开了门上的锁。
卡伐罗进门,随手把门带上,向楼梯走去,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雪茄。登上几级梯阶以后,他站住了。
他正想点燃雪茄,但是闻到一股可疑的气味,就想要判明它的来源:他先嗅嗅雪茄,然后又看看自己的鞋底……结果一无所获。他向一扇门走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看从门缝里突出的毛巾。他把堵塞了门上的一个小孔的布片扯出来,扔到地下,急忙向里面望了一眼之后,便用肩膀猛地几下把房门撞开。
女郎室内。卡伐罗走到躺在床上的女郎身旁,把她扛在背上,背出门外。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卡伐罗背着女郎走来,她依然不省人事……
卡伐罗和医生一同走出药房,医生提着药箱。人行道上来往着行人。医生和卡伐罗迈着匆忙的步子向远处走去。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女郎依旧昏迷地躺在梯阶上。医生准备实行急救;卡伐罗倚着楼梯的扶手,回答医生的问话。
医生:煤气关了吗?
卡伐罗:什么煤气?
医生:她住在哪个房间里?
卡伐罗:嗯……就是那儿。
医生用手帕蒙住口鼻,急忙走去。卡伐罗咳嗽。
医生迅速地走入室内,打开窗子,关闭了厨房里煤气炉子的开关,走出屋外,让房门敞着。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医生向卡伐罗走过来,他还在楼梯扶手上靠着。
医生:该把她挪到另一个房间去。房东呢?
卡伐罗:她不在家。
医生:您有房间吗?
卡伐罗:哼……嗯……在三楼。
医生:好极了。请帮一下忙,把她搀起来。
卡伐罗和医生吃力地架着女郎爬上楼梯。
卡伐罗:走啦,小姐。
医生:回头您把我的药箱带上来,要小心点拿。
卡伐罗:对不起,这恐怕得您自己费神了。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和医生把女郎架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倒在床上。卡伐罗已经精疲力竭。
医生:您可以打开窗户吗?她需要新鲜空气。
卡伐罗:可以……我也需要。(向窗口走去,半途站住)给医院打个电话吧?
医生:没有时间。要先给她灌催呕剂。请给我一怀水。
卡伐罗:在那边。
医生走到床头柜旁边,倒了一杯水,掺进催呕剂。
医生:我马上需要很多热水和一条毛巾。
卡伐罗向一边走去,他的动作简直像机器人似的。
卡伐罗:水……毛巾……
他从洗脸池上面取下毛巾,回到床边。
同一室内。卡伐罗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摘下礼帽,他手里端着个小瓷盆,向床边走来。医生已经对女郎做完了急救,正端详着那只小瓶子。
医生:这个瓶子原来是在她手里的吗?
卡伐罗:是啊。这是您药房里卖的什么药吧。
医生:我知道。您同她认识很久了吧?
卡伐罗:刚五分钟。
医生:好极了。这几天里她需要有人照顾。
卡伐罗:给医院打电话吗?
医生:(用毛巾檫手,准备走了)噢,已经没有必要了。危险已经过去了。再说,送她进医院定会引起种种盘问和审讯。企图自杀的人是要坐牢的。
卡伐罗目瞪口呆地听着。
医生:过两三天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己经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卡伐罗说)让她安静地休息。她要是想喝水,就给她桔子汁喝。到了明天,她如果想吃东西,就再给她一小碗鸡汤。硬东西一点也不能给她吃。十分钟以后请您上药房来,我给您药。
卡伐罗:给我?
医生:噢,不!自然是给她的……
医生出去后,卡伐罗随即关上门。
卡伐罗蹒跚地走到床边。
女郎的头无力地贴在枕头上,她睁开了眼睛。看得出,她还很痛苦。
卡伐罗微笑着跟她说话。
卡伐罗:累了吧?
女郎〔她名叫梯丽〕:(板度困惑地)……我在哪里?
卡伐罗;(平淡而安详地)在我的房间里,比您的房间高两层。
梯丽:出了什么事?
卡伐罗:嗯……今天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家里,闻到一股子煤气味儿,是从您屋里冒出来的。我砸开门,请来了大夫……
女郎又合上眼睛。
卡伐罗:(画外音)……我跟他俩就把您给抬到这儿来啦。
梯丽: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死?
卡伐罗:(慈父般地)干吗这么着急呀!……您很痛苦吗?
女郎双眼紧闭,好像就要哭出来。
卡伐罗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和女郎说话,他的语调稍带激昂,好像在舞台上念独白似地。
卡伐罗:也可能的确是这样。其余的一切全不过是幻想!……几百万年的演化,才成熟了人类的思维。可现在您却要把它毁灭,让这造物的奇迹,让这天地宇宙间顶顶要紧的东西整个儿地毁灭!天上的星星能做些什么?它们毫无作为!它们高悬在空中,半点也不能移动自己的地位……
卡伐罗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女郎继续闭着眼晴听。
卡伐罗:……就是太阳,它又能怎么样?二百八十亿年以来,它喷射着万丈的烈焰……可又将如何呢?它不过白白地消耗着自然赋予它的力……难道太阳能够有理性的思维吗?难道它能够意识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吗?不能!可您却能够啊!……(发觉女郎已经睡着了)对不起,我打搅您啦……
他站起来,走路还有些蹒跚,拿起一把小提琴。
卡伐罗:原来你在这儿……你的末日到了!……
他走出房间,到楼梯口,倚着栏扞弯下腰去,想听清楚女房东欧勒索泼在下面讲些什么。
欧勒索泼:(画外音)真作孽呀,真丢人哪!您瞧瞧!我这扇可怜的门!……
公寓门廊里。肥硕的欧勒索泼女士站在楼下,面对着大开着的女郎的房门,激愤地对她的女伴说:
“好哇,砸起门来啦!这家伙准把东西一起带上跑了。您瞧着好啦,我非叫她给我去坐牢不可!”
欧勒索泼女士的女伴——一个面貌严峻的老太婆,默不作声地听着。
欧勒索泼:我早晓得她是个烂污货!……亏她还装得满正经呢!下蛋的母鸡不叫,偷汉的婆娘不笑……
欧勒索泼女士以征服者的姿态走进女郎的房间。她的女伴留在房门口,直挺挺地站着,活像吞进了一根扁担。
欧勒索泼:(画外音)臭死了……
卡伐罗胳肢窝里挟着小提琴,踮着脚尖走下楼梯。
欧勒索泼:(画外音)怪事。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好吧,她要是不付清拖欠的房租,什么也别想拿走啦!……我瞧你再来砸门!……
卡伐罗下了楼,悄悄地溜出大门。
欧勒索泼:(同女伴从屋里出来)没什么说的,在我们这儿干的好事儿。行啦,她现在总算滚到大街上去了,要想回来呀,办不到喽!(和她的一言不发的女伴一起消失在门外)
街上。卡伐罗挟着提琴,果断地走进一家门口写着“收售各种旧货杂物”的铺子。
人行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远处传来街市的嘈杂声和隆隆的车马声。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欧勒索泼女士托着一叠内衣,向楼梯走去。她仰面大叫:
“卡伐罗——先生!卡伐罗先生!……”
没有得到回应,她唉声叹气地登上梯级。
街上。卡伐罗朝公寓走来,手里捧着一大包东西。
卡伐罗走上公寓门前的台阶。街市的嘈杂声隐隐传来。
欧勒索泼女士走上楼梯,在第一节楼梯的转弯处消失了。
卡伐罗身子摇摇晃晃地打开大门,进来,带上门,倚着门板靠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去。
卡伐罗登上楼梯。
欧勒索泼女士手里托着内衣走上三楼,穿过过道,敲卡伐罗的房门。
卡伐罗踉踉跄跄地往楼上跑。脚被绊了一下,从纸包里掉出几个柑子。
欧勒索泼:(画外音)卡伐罗先生,是您吗?
卡伐罗:啊?……
欧勒索泼女士倚着栏杆弯腰往下看。
欧勒索泼:您的内衣我熨好拿来了。放在您床上吗?
卡伐罗:(不顾掉到地上的柑子,飞快地往搂上跑)请等一下!
欧勒索泼女士仍然靠在栏杆上望着他。
卡伐罗:(画外音)我来了!……
卡伐罗已经赶到二楼;他往前跑,又掉了几个柑子。现在他向三楼跑来。
卡伐罗:等一等!等一等!……
三楼楼梯口。欧勒索泼女士站在栏杆旁边,这时候卡伐罗正爬完最后几级楼梯。他的纸包掉在地上了。他从女房东手里抢过内衣,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卡伐罗把房门打开一道缝,想出来拿纸包,可是发现欧勒索泼女士还没有走,马上又关上门。以后他又开了一下门。欧勒索泼女士拣起纸包递给他,他做了一个匆忙的,却又引人发噱的手势,向她致意。
欧勒索泼:您丟东西啦。这是您的柑子。
卡伐罗:谢谢。
欧勒索泼女士临去时,不住疑心地打量着卡伐罗。
卡伐罗又以他那一种引人发噱的、小娃娃似的手势向她致意,随即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欧勒索泼女士走下楼梯,忽然转了个什么念头,踮着脚尖又走回来。她穿过楼梯口的过道,站在卡伐罗的房门前,从钥匙孔里往室内窥视。
通过钥匙孔可以看到:一个年轻轻的姑娘闭着眼睛躺在卡伐罗的床上。
欧勒索泼女士决定行动——她猛然推开房门。
欧勒索泼:噢,您今晚演的原来是这出戏呀!
卡伐罗:喂,您这……出去!(把女房东推到走廊上,回头带上房门;这才定下心来,可以回她的话了。)
欧勒索泼:放开我!这个女人在您屋里干什么?
卡伐罗:完全不是您想的事儿!
欧勒索泼女士打量着卡伐罗。
欧勒索泼:我只想知道,是谁砸的门!
卡伐罗:(毅然決然地)我。
欧勒索泼:您?!……
卡伐罗:您的管子漏气……
欧勒索泼:(着了慌)我的什么?
卡伐罗:我是说……房间里有根管子往外漏煤气。
欧勒索泼:这件事可真叫人疑心……
卡伐罗: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欧勒索泼:闹了半天您也不知道!她是一个月以前搬来的。说是在哪儿做事。哼!她们这种人全是这么说的……可是您干吗要打听这个?
卡伐罗:您听我说。她打开了煤气开关中了毒,想要自杀。我碰巧这时候回来了。
欧勒索泼:(不再往下听,迅速走向楼梯口)啊,是这么回事?我马上报告警察局,通知医院去。
卡伐罗赶紧去追欧勒索泼女士;跑下了几级楼梯才勉强把她拖住了。
卡伐罗:(挨着栏杆站着)您这样一来,所有的报上都会谈论起这件事……恐怕您也不会太乐意这个吧。
欧勒索泼:我可不愿意让她留在您的房里!
卡伐罗:我的亲爱的,我也不希望啊。您就允许她回自己屋里去吧。
欧勒索泼:那可不行!况且那间屋子我巳经租出去了。
卡伐罗:可是……您总不能把她丢到大街上去吧?
欧勒索泼:她再也别想回那房里去!
卡伐罗:那么她只好留在她现在呆的地方喽。
欧勒索泼:什么?!我不许在我的公寓里做出这种丑事。
卡伐罗: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俩可以算做一对夫妻,至少可以对不知道我们的人这样说。
欧勒索泼:什么叫“可以算”?幸亏还算不得!她还是早些滚开的好!夫妻!……(欧勒索泼女士迈步下楼)跟这个荡妇要留神点!烂污货!她自从到了这儿,一直害着什么病。
卡伐罗无动于衷地听着。
欧勒索泼女士下楼。卡伐罗凭依着栏杆,目送她下去。
卡伐罗:希望她不要惹出祸来……
卡伐罗回到自己屋里。
他在床边站住,端详着女郎。
卡伐罗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一块亚麻布,放在盆里。忽然女郎开始剧烈地咳嗽。卡伐罗赶紧走向挂在墙头的药袋,取出漱口药,调好,四面望了望,转身向女郎那边走去……
她合着眼睛躺着。
卡伐罗踮着脚尖走到床边,用被子将女郎的脚盖好,然后从斗橱里取出自己的睡衣,夹在腋下,踉踉跄跄地面对着镜头走来。忽然他想起一件什么事,回到床边,从床垫子下面扯出一条熨平的裤子,走开……
卡伐罗走进内室,颓然坐在一张沙发床上。床的上方挂着一张镶在木框子里的海报,上面用很大字体写着:“卡伐罗”三字。海报两旁各挂着一张丑角的戏装相片(注1)。
夜。大街上三个流浪音乐师(带着手提风琴,笛子和小提琴)在酒吧间门口安置停当,正在给乐器调音。其中一个音乐师对伙伴们问了声:“好了吗?”接着便开始演奏。音乐声压下了远远传来的街市的喧闹。
流浪音乐师的小乐队奏着一支徐缓而忧郁的民歌。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穿着睡衣躺在沙发床上,眼睛望着挂在墙上的相片。街灯的光亮映在窗户上。乐队演奏的声音现在比较弱了。
街上。三个流浪音乐师继续演奏着。音乐声响亮。
靠近窗口的沙发床上,卡伐罗在睡觉。
从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接着渐渐响起乐队调音的声音。
又一张相片出现在墙壁上。这是驯兽者卡伐罗的戏装像……
戏院里。舞台上的脚灯照映着关闭的前幕。乐队指挥已经站在他的指挥台前。可以继续听到乐队调音的声音。
卡伐罗穿着前一镜头里相片上的服装,准备上场;他向站在他背后的舞台监督打了个招呼:“拉幕吧!……”
舞台监督摇铃。
前幕已经拉开了。乐队演奏卡伐罗这一场节目的前奏曲,卡伐罗上场。他啪地响了声皮鞭,在舞台中央站定,便开口唱道:
我是马戏演员,
专把野兽训练。
我训练的野兽多无数,
狮子、老虎、大野猪。
悔不该胡闹荒唐,
只落得倾家荡产,
有的说我好酒贪杯,
有的说女人真是祸水。
我只道水尽山穷,
又谁知柳暗花明:
解开衬衣观看,
一计猛上心间!
往年我训练大象,
常累得臭汗淋漓。
为何不换换口胃,
收它个跳蚤徒弟?
何必上山去逮野兽,
历尽千辛万苦。
天才出在自家门口,
得来不费工夫。
找到跳蚤一名,(恕不说来历!)
煞费苦心把它教育。
我待它体贴入微,百般疼爱,
给它娶了个好太太。
我管它们吃,管它们住,
夜晚请它们睡软铺。
鸡肉鱼肉它俩都不爱,
专吃我身上长的现成菜:
我的排骨肉,
我的排骨肉。
诸位瞧:多开心,
跳蚤夫妻吃了饭,
花园里头去散心。
卡伐罗摘下帽子,搔搔头:
我的徒弟不是白吃饭,
恷看,样样把戏全学遍!
师傅我心里好喜欢,
就拿它们当靠山。
都来看!都来瞧!
我的戏法真正妙!
都来看!都来瞧!
有钱的先生掏腰包!
请看菲丽丝和亨利,
大有学问,
表演拿手好戏:
空中飞人!
诸位,要是身上发痒,
万勿乱抓乱搔,
一下搞死天才,
罪过可真不小!
几段小曲唱罢,卡伐罗啪地响了一声鞭子,走向舞台深处,从那里端出了一张小桌子。桌面上盖着一块布,上面可以看到一些字迹。他把桌子搬到台口脚灯跟前。
卡伐罗的节目的伴奏音乐声压低。
桌上的字:“菲丽丝与亨利——会耍把戏的跳蚤。”
卡伐罗慢慢打开一个小盒子,时而响着皮鞭。
卡伐罗:菲丽丝!……亨利!!……
他拿起小盒子,往里面看,表示气愤:
“菲丽丝!亨利!嘻,够了!这像什么样子?真不知道害臊!你们别吵架了!菲丽丝,你留在盒儿里。亨利!嘿,出来!”
卡伐罗响了一声皮鞭,做出好像一只经过训练的跳蚤蹦到他右手心里的样子;然后,他把鞭子放在一边,又做出一个样子,仿佛眺蚤从右手跳到左手,又跳了回去……
“嘿,跳!……跳!……”
现在“跳蚤”回到了盒里。
他把小盒放回桌上,笑咪咪地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他沉下脸来,冷淡地搔着左手,又响了一声鞭子,便对另外一个“跳蚤”说:
“菲丽丝!菲丽丝!菲丽丝!……哎呀!……时候完全不对——这一手您该在我开盒以前来做……您听见没有?嘿!……菲丽丝!跳!”
他的目光注视着另一只“跳蚤”跳上他的左手。他把鞭子放到一边,把右手伸给这只“跳蚤”。
“菲丽丝!……嘿!……跳!……”
“跳蚤”蹦到他的脸上,他做出一种样子,好像是捉住了它,并且把它放回到手上……
“嘿,跳!……”
可是“跳蚤”似乎不愿意遵命,竟使得卡伐罗不得不再一次地从脸上把它抓下来。他放低了声音,用恐吓的口吻生气地斥责它: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你捆起来?”
……于是他重新把“跳蚤”放回原处。
现在似乎“跳蚤”终于听话了。
卡伐罗叫它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来回跳了好几次。表演完了这一段把戏,他笑咪咪地向观众行了个礼;然后命令“跳蚤”从左手跳到右手上。
“嘿,跳!……”
冷不防,“跳蚤”蹦进了他的袖口;很快地它已经到了脊背上。卡伐罗开始拼命地搜索“跳蚤”,一面不绝口地发出责难:
“别咬了,马上别咬了!菲丽丝!菲丽丝!……快爬出来!菲丽丝!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别忘了大夫不让你多吃!菲丽丝!别咬了!你懂不懂!别咬了!菲丽丝!菲丽丝!你听见我的话没有?马上爬出来!你做得太过分了!……菲丽丝!你这是干什么?嗐,你这个小无赖!……菲丽丝!亨利想你啦!……快跑出来,菲丽丝……菲丽丝,别咬了!!”
轻松的音乐不间断地低声地伴随着节目的进行。
卡伐罗又响了一声皮鞭,向脚灯走来,一面极力想摆脱“跳蚤”的纠缠。
“菲丽丝!菲丽丝!爬出来!……爬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小白痴!……”
他浑身不得安生地沿着台口走。
“菲丽丝!菲丽丝!现在该够了吧!菲丽丝!你是不是想要我搔痒痒?”
他把手伸进腰里,终于逮住了“跳蚤”,他望着这只“跳蚤”大吃一惊:
“噢!……这不是菲丽丝!菲丽丝哪儿去了?……”
他猛地蹦了起来,好像是又挨了“跳蚤”一口。
“啊!……她在这儿!菲丽丝!……”
他一路做着些引人发笑的姿态,走入后台。
响起观众的掌声。音乐停止。
满面笑容的卡伐罗又出现在台上。他迈着急促的小步子,走到他的小桌旁边,向鼓掌的观众致谢。
画外传来掌声;掌声忽然中断。
卡伐罗环顾四周。
摄影机从卡伐罗所站的舞台摇摄至观众席。原来池座空无一人……悄然寂静。
卡伐罗吃惊地望着前方。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带着方才的表情坐在沙发床上。他环顾左右……
街上传来报时钟的响声。卡伐罗发出一声呻吟似的沉重的叹息,重新躺下,把被子扯在身上。
卡伐罗的外室。梯丽躺在床上。卡伐罗从内室出来。他准备出门:踮着脚尖走到斗橱旁边,拉开抽斗,从里面取出一双手套。梯丽在梦中辗转不安,侧过身去,把背对着他。卡伐罗望望女郎,想知道她到底睡着了没有,然后走出房间,随手带上房门。
欧勒索泼公寓门廊。卡伐罗下楼梯。欧勒索泼女士同一个新雇的女佣人从梯丽原先住的屋里出来。
欧勒索泼:您得快点安排好。人家十二点钟要到。
女仆:这些衣裳放到哪儿去?
欧勒索泼:您就把它丢在过道里好了?……(注意到卡伐罗)卡伐罗先生,稍等一下。今天我有新房客要来,所以您太太的衣裳得拿到上边去。
卡伐罗:我的……什么?
欧勒索泼:您的太太。这位是辛普逊小姐,新来的娘姨。
卡伐罗;您好。您能等到我回来再拿吗?我内人的身体不大舒服。
欧勒索泼:当然可以罗。
卡伐罗:(继续对女仆说)那么……您顶好时常进屋去看看她。煤气炉子上我放着一碗鸡汤;等她醒来,热一热给她喝……您懂了没有,亲爱的?(微笑着走开)
欧勒索泼:我们这儿不是医院!
卡伐罗:(画外音,对女仆)拜托,拜托!
咖啡店,座无虚席。前景的一张桌旁坐着三个顾客。
乐队奏着华尔滋。
卡伐罗朝咖啡店内部走去。坐在桌旁的一个妇人叫住他。
妇人:卡伐罗!一向好吗?
卡伐罗:好,谢谢。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交谈印象。
甲:这就是卡伐罗吗?
乙:是啊,是他。
甲:他变得这么苍老。
乙:还喝酒呢……
甲:噢,多可惜!这么一位伟大的演员!
丙:过去的事喽!……
甲:说也奇怪,不过几年以前,他还是伦敦人崇拜的偶像,到了如今连个工作也找不到!
乙:这怪他自己。那时他成天喝酒,弄得时常上不了台。
丙:可是那时候我总觉得,他喝醉了酒倒显得特别逗乐些。
乙:现在他可是一点也不逗乐了,可伶的人!
卡伐罗站在柜台边喝牛奶。
依旧响着华尔滋的声音。
一个衣着很讲究的没有双臂的人往咖啡店内部走去。
甲:(坐在桌旁的三人之中的一个)喂,好吗?
无手人:好,谢谢。(走过去)
丙:这是谁?
甲:噢,你一定看过他的戏:——克劳丢司,万能脚。他的脚什么事都会做。
丙:这太可怕了。
卡伐罗把盛着牛奶的杯子放到柜台上。克劳丢司走来。
克劳丢司:卡伐罗!(这次邂逅使他又惊又喜)
卡伐罗:克劳丢司!
克劳丢司:我知道准能在这儿找到你。我到你的旧住宅去找过你,可是人家告诉我你搬走已经好几年了。
卡伐罗:是啊……房租付腻了,我就……。你这一向在哪儿?
克劳丢司:在老家,美国。我本来已经决心不演这玩艺儿了,可是后来又觉得无聊得要死,所以现在又登台啦……老头儿,你日子混得怎么样?
卡伐罗:噢……凑合呗。我闹过一场病,(用手指心脏)……老牛破车……
克劳丢司:我听说了……
卖火柴的小贩前来兜生意。
小贩:要火柴吗?
克劳丢司:不要,谢谢。
小贩:要火柴吗?
卡伐罗:不要,谢谢。
克劳丢司:告诉我,你还上台吗?
卡伐罗:我……有一年多闲着啦。看眼前的趋势,我已经在当真地想……怕是得步我们这位朋友的后尘喽。(向走远去的卖火柴的小贩那边摆一摆头)
克劳丢司: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
卡伐罗:我向来不愿意麻烦朋友……那些仅仅是认识的人。
克劳丢司:可是如果你缺钱用……
卡伐罗:我手头是有些紧。可是我还是能站得住脚跟的。我正跟一位剧团的大经理谈条件,一切都还顺利。签合同的事由我的经理人去办。他约我十二点在这儿碰头……(环顾四周。壁钟的针指着一点半)看来他指的是半夜十二点了。
这一套显而易见的谎话使卡伐罗自己也很难为情,脸上现出一阵苦笑。
克劳丢司:听我说,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动身到大陆去,我走以前咱们见不着了。所以,如果你把手伸进我衣服里面的口袋,你会摸到一个皮夹子,里面有二十英镑。
卡伐罗:不,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数目。
克劳丢司:你这样做只会使我快乐。
卡伐罗:不……当真吗?……
克劳丢司:拿去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轮到我往你的口袋里伸脚的。
卡伐罗:我给你开一张期票……
卡伐罗从克劳丢司口袋里掏出皮夹子。
克劳丢司:什么也不用开——方便的时候就还。
卡伐罗拿了钱,把皮夹子放回朋友的衣袋。
克劳丢司:好吧。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去买票。我得赶紧跑了。
卡伐罗把钱放进口袋,他深受感动,嗫嚅地说着些什么。
卡伐罗:那自然……。我希望,你……懂得,既然我……
克劳丢司:当然罗。老头儿,再见。
卡伐罗想握握他的手,但是想起克劳丢司没有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转开身去。
卡伐罗:(喁语)谢谢。
克劳丟司:希望一切如意。
克劳丢司走开。卡伐罗喝下一口牛奶。
克劳丢司:多多保重!……
华尔滋声停息。
卡伐罗的房间。房门打开,女仆走进来。她走到床边,叫醒梯丽。
女仆:您醒了吗?您先生要我来看看您。
梯丽:(惊讶〕谁?
女仆:您先生。他还要我给您热一点鸡汤。
梯丽:我的先生?
女仆:是啊。来吧,让我来帮您点忙。(扶她坐起来)您今天一点什么还没吃呢!喝点热汤,就会舒坦点儿的。
梯丽:谢谢,不用了。
卡伐罗走进屋来;他把装在匣里的小提琴和一束鲜花放到桌上。梯丽和女仆一同望着卡伐罗,他挂好雨伞、礼帽,脱下雨衣。女仆走到卡伐罗旁边。
女仆:您太太不要吃。
卡伐罗:不吃就不吃呗!对于一个穷丈夫说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啦……
女仆笑着离去。卡伐罗把雨衣挂在衣架上,从桌上拿起鲜花和一只盛满水的高脚杯子,走到床边,在女郎脚旁站住。
卡伐罗:嗯……(微笑)觉得怎么样?
梯丽坐在床上微笑着她的头发松开了,披在肩上。
梯丽:稍微好一些,谢谢。
卡伐罗:(靠近一些)您对于称呼“太太”这件事不要在意。这全是因为欧勒索泼女士的缘故,人家不愿意在新来的女佣人面前损毁自己的名声,所以才……(把杯子里的水倒在盆子里)不管怎么样,病好了以后,您可以自由,也可以“离婚”。
梯丽:(微笑)我认为我现在已经好些了。
卡伐罗把插着鲜花的花瓶放到女郎床边的斗橱上。
卡伐罗:哼……没有完全好。反正您在这儿再呆上一会也不见得会坏起来……
梯丽:您待我太慈爱了。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能够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卡伐罗:恐怕这不可能。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欧勒索泼女士已经把您的房间租出去了;新房客今天就到。
梯丽:(黯然)啊……我明白了……
卡伐罗:(坐在靠床的圈椅上)不管怎么说,您可以留在这里,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一直到您决定了下一步怎么办为止。
梯丽:我还能够怎么办?我绝望了……(掩面啜泣)噢,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死掉,把一切都了结!?
卡伐罗:不要这样说。既然您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梯丽:我一无所有,而且还有病!
卡伐罗:(站起来,重新走到梯丽身旁)您听我说……我不知道您的情形。但是如果您有病,您害的又是欧勒索泼女士所指的那种病,那么就该考虑,我们能想些什么办法医好它。不要绝望。如果这是……您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梯丽:(噙着泪水)我不大明白……
卡伐罗:那,好吧,比方说这样……一个在世上漂泊的独身女子,害了病。那么……如果这是那一种病,那是可以医好的呀。有一种不久以前才发明的药;灵得很,成千的人都治好了。就这样……如果您有什么这类的病,不要害怕,对我说,也许我能帮您一点忙。我是个老坏蛋,什么也吓唬不倒我。
梯丽:(她的声音是安详而坦然的)完全不是那个。
卡伐罗:(交叉起手臂,站在女郎面前)您有把握吗?
梯丽:当然啦。
卡伐罗:可是您曾经病过,是吗?
梯丽:(坦率地)是的,我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我得了急性风湿病。
卡伐罗:就这个吗!那您现在又有什么难受的?
梯丽:可是我现在不能工作了呀。
卡伐罗:您做什么工作?
梯丽:我过去是舞剧演员。
卡伐罗:舞剧演员!?(卡伐罗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
梯丽:我以前在帝国舞剧团。
卡伐罗:(笑。他很满意这个发现)啊哈,我还以为您是……哼……这么说,您是舞剧演员?对不起,可是……我们彼此还没有介绍过。您叫什么名字?
梯丽:梯丽萨·恩勃罗丝。不过人家都管我叫梯丽。
卡伐罗:(自我介绍)荣幸得很……我也是演员。我叫卡伐罗。或许您晓得我吧?
梯丽:(由衷地大吃一惊)这么说,您就是那位伟大的演员!?
卡伐罗:过去的事喽……不值得提了……(拿起高脚杯。改换话题)可是您告诉我,是什么使您落得这么个结局的呢?
梯丽:我认为,是健康。
卡伐罗:(离开床边,把高脚杯里的水倒进洗脸盆旁边的罐子)那么咱们就应该把健康恢复起来。哼,在像这样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杯子向床边走来)但是这个地方是欢迎您的……只要您肯同意做卡伐罗太太;当然是名义上的。
梯丽:(表示同意)我不会给您添很多麻烦吗?
卡伐罗:毫不!我已经有过五位太太……〔离开床边,跨过通内室的房门的门坎,不停地说着话,走到一张桌边)多一个,少一个,我也不会格外感到什么寒暖。再加上我已经到了这分年龄,在这个岁数上,(把杯子放在桌上,回转身来,一边继续说着话)柏拉图式的爱情可以保持在最高的道德水平上。(在床边站住,背朝着摄影机。梯丽始终沉默地坐在床上听着他的话。)
卡伐罗室内。卡伐罗坐在内室的小桌旁吃饭。梯丽坐在床铺上喝鸡汤。
卡伐罗:那么,咱们来弄个明白:您的母亲是位裁缝,父亲是位公爵?
梯丽:(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公爵的第四个儿子……这有很大的区别。
卡伐罗:(继续吃饭)可是……他怎么竟娶了您的母亲呢?
梯丽:我母亲原来是他家的女仆。
卡伐罗:这很像一篇报纸、杂志副刊上常见的那类小说……您父亲在世的时候很有钱吗?
梯丽:不。他被家里赶出来了。
卡伐罗:噢,这样……现在活着的只有他一个姊姊吗?
梯丽:是的。她在南美洲。
卡伐罗:(停止吃东西,望着梯丽)告诉我,促成您走现在这一步的单单是疾病吗?
梯丽:(犹豫)这个,和……
卡伐罗:……和什么?
梯丽:(眼睛望着远处)噢……一切事物的极端的空虚……我甚至在花朵上看到它……在音乐中听到它……生活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
卡伐罗:为什么您一定要它有意义呢?生活——这是一种愿望;这本来没有什么意义。愿望——这是一切生命的基础。是它,使得玫瑰成了玫瑰,并且一股劲儿地照这个样子生长(用手叠成玫瑰花辮的样子),也是它,又使得岩石保持着这么一副模样。(握紧拳头)
梯丽垂下眼睛,为了掩住笑容。
卡伐罗:(注意到这个)您笑什么?
梯丽:(微笑)我笑您模仿玫瑰和岩石的样子……
卡伐罗瞧瞧自己还紧捏着的拳头,也笑起来。
卡伐罗:噢,差不多什么东西我都会模仿。您见过日本松吗?它稍微有点斜,是这样长的……
卡伐罗摹拟树木的形象,两眼半闭,两手伸出,做两根斜生的树枝状。
梯丽笑得像小孩似的。
卡伐罗继续模仿。
卡伐罗:紫萝兰,它可是这个样子……
他摹拟紫萝兰的形象,两手手心托腮,脸上做出恭谦的表情。
卡伐罗:那些彩色稍微暗一点儿的,就像皱起眉头似的,是这副样子……
他改换了脸上的表情,皱起眉头,把两手叉开一些。
梯丽笑。这一切他表演得多么好玩呀!
卡伐罗从桌后站起来,说着话,走到梯丽身边来接她手里的盘子。
卡伐罗:噢,一件东西的意义,不管是怎么样的,只不过是我们用来判断这一件东西的一种方法而已。归根结底,玫瑰……这就是玫瑰!一点也不坏呀!我允许它滋长生息。
卡伐罗回到桌边,把盘子放好,又向梯丽转回身来。
流浪音乐师的三重奏又响起来了。
卡伐罗:哼……您想想看,才不久以前,生活对于您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端来一杯水放在梯丽床边的斗橱上。梯丽默默地注视着他)而现在,您暂时有了丈夫,有了家。如果您渴了,水在这儿……(走向通内室的门)如果要方便一下……左手头一个门,跟每层楼一样……
卡伐罗微笑着关上门。
三重奏依然响着。
夜。三个流浪乐师站在酒吧间的门口。乐师们站立着演奏。音乐声起先很响,后来渐渐低沉下去。
夜。卡伐罗的房间。他睡在挨窗口的沙发床上,侧旁壁上挂着几张旧照片。听到一场戏开幕前乐队调音的声音。
音乐。卡伐罗头戴草帽,手持文明棍,迈着急促的小步子,一路蹦蹦跳跳地走上舞台。到了舞台中央,他“摘下”一朵花,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盐瓶,在花上洒了些盐,便贪婪地把它吞咽下去。卡伐罗丢掉花茎,做了一个趾尖旋转之后,便开口唱:
春光好……
鸟儿声喧,
猫儿求欢,
摇头摆尾……春心乱!
春光好……
蚯蚓辗转,
牛蝇失眠,
全害了相思的……毛病!
什么东西,
每逢春季,
惹得咱们浑身发痒?
什么东西,
无影无踪,
撩得咱们神魂荡漾?……
噢……是爱情!……
是爱情!
卡伐罗唱到末尾,跳起一段滑稽舞。
噢,爱情!
爱情!……
爱情,爱一情,爱一情……
爱情,爱一情,爱一情……
他合着音乐的拍子来了几个趾尖旋转。
梯丽从左方出场;她穿着舞裙,手里拿一把撑开的阳伞,当继续跳着舞的卡伐罗进入画面时,她立刻合上伞,站住。
音乐中断。
梯丽扶着阳伞,整理长统袜子。
卡伐罗:(向台口走来,问道)劳驾,您有棒锤吗?
梯丽:(诧异地扭回头,微微一笑)我求您原谅……
卡伐罗:如果您成天价这么求东借西的,我可要叫警察了。
梯丽:我再次求您原谅……
卡伐罗;您再“次”什么,再吃什么(注2),我管不着!
梯丽: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吃啊!
卡伐罗:真的吗?哎哟,多可怜呀!给您钱:买块夹心面包吃去。(想给她一个硬币)
梯丽:先生!我要求您向我道歉!
卡伐罗:要我道歉?有意思!那我倒要问问您的身分。您出生在什么门第?贵族的家谱里可有您的芳名?
梯丽:天意令我属于斯密司的门阀。
卡伐罗:从来没听说过!
梯丽:这暴露了您的浅陋无知。
卡伐罗:噢,这可得好好遮掩一番才行……不过,您打断了我的十四行诗。
梯丽:打断了您的什么?
卡伐罗:不是打断了“什么”,是打断了我的十四行诗……我的蚯蚓颂……
噢,蚯蚓,
为何你,蚯蚓,
钻进土中,
藏身?
噢,蚯蚓,蚯蚓!
你和我,
莫错过,
大地之春!
头儿摇一摇!
尾儿翘一翘!
对着太阳,
笑一笑!
春来到……
春来到……
春来到……!
梯丽:瞎说八道!蚯蚓怎么能向太阳笑!
卡伐罗:为什么不能?
梯丽:首先蚯蚓就不会笑。
卡伐罗:您怎么知道的?莫非您对它的幽默感有所研究。
梯丽:当然没有。
卡伐罗:那您还说什么?
梯丽:但是蚯蚓是一种根本没有思想的生物。
卡伐罗:(谄媚地微笑着,向女郎靠近)嗐……诗歌里面为什么一定要有思想?难道您不知道有所谓诗歌语言自由之说吗?
卡伐罗搂住梯丽的腰。
梯丽:慢来,我可没有给过您这种自由的口实!
梯丽假装抗议,却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卡伐罗:是没有给,也用不着给!咱们俩现在做的这件事呀,那比咱们俩自己都伟大个好几倍!现在我才开始领会人生的真谛。噢,多么浩大的精力的浪费!是什么驱使咱们不断地向前奔走,奔走,奔走!?
梯丽:对呀!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咱们正往哪里走?
卡伐罗:亲爱的,您正往南走!……而您的手却在我的衣兜里!哼……没有关系……
梯丽:它怎么会钻到那儿去的?
卡伐罗:纯粹的磁石作用,我的亲爱的……纯粹的磁石作用……
卡伐罗笑着退开。
梯丽重新靠近卡伐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音乐声又起:乐队轻轻演奏着一支徐缓而感伤的华尔滋曲调。
梯丽:为什么您对我这么敌视?
卡伐罗:(故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在少女的手上磨蹭着指甲的光泽)为人应当严肃。
梯丽:可是那样一来,我不是就很难了解您啦。
卡伐罗:请在《警察日报》上读我的回忆录。
梯丽:您是位怪人……
卡伐罗:怎见得?
梯丽:把蚯蚓说成那样!
卡伐罗:为什么不能把它们说成那样?连苍蝇的心情都是浪漫的。
梯丽:苍蝇?
卡伐罗:噢,是的。莫非您从来没见过,它们如何从马棚飞到饭厅(注3)?或者当它们在沙糖的上空飞翔的时候,如何相约在牛油里头幽会?您一定念过“蜜蜂的生活”这本书吧?
梯丽:没有,没有念过。
卡伐罗:您晓得,蜜蜂在蜂房里行为真疯狂(注4)!
梯丽:真的吗?
梯丽又走到卡伐罗身边,而他正好这时候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从她肩膀上吹起一团扑粉。
卡伐罗:请您原谅!
梯丽:噢,多福多寿!
卡伐罗:确实,尺码不够!
梯丽:您说什么?
卡伐罗;您不是说:“噢,衣服多瘦!”吗?哎呀!哎呀!哎呀!(注5)……(从身后的衣带中拽出个羽毛撢子,动手给梯丽撢扑粉)我的亲爱的,您今天浑身是灰尘!灰尘太多!转转身……从哪儿搞来的?从书架子上,画架子上,还是别的什么架子上?这是什么玩意儿?滑石粉?火药?嘿,不!这是白糖!……(把羽毛撢子当做一束花,用鼻子闻)
梯丽:您想,一切生命都服从于爱情!这是多么好的事啊!
卡伐罗: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梯丽:这当然是件好事。
卡伐罗:正相反,这是件丑事、怪事、可怕的事、吓人的事……嗳,可又是件妙事!
梯丽:我喜欢您。
卡伐罗:我?
梯丽:您聪明,又很……多情。
卡伐罗:哎哟,不要再鼓励我了!……(猛一个箭步跳到一边去)
梯丽:老实说,世界上多情的人太少了。
卡伐罗:或者说,发泄感情的方便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快活得又做了一次猛然的跳跃)
梯丽:(吓得倒退)哎哟!……
卡伐罗:可以允许吗?(把羽毛撢子当做花束献给她)随时请用。
梯丽鞠躬致谢,跳着舞靠近卡伐罗,卡伐罗伸手给她。
卡伐罗:请……
两人手牵手,跳着舞退回后台。音乐声转强。掌声雷动。
卡伐罗的外室。梯丽坐在床上哭。
敲门。
梯明:(拭泪)请进。
卡伐罗:您好!觉得怎么样?
梯丽:(画外音)好一些。谢谢。
卡伐罗:吓……多好的一天!太阳当头照,锅里吱吱叫,房租也付掉……
梯丽坐在床上,扭开脸,竭力掩饰自己在哭。卡伐罗说着话,向食橱走去。
卡伐罗:这地方一定在闹地震了。我晓得,晓得,晓得……(从食橱里取出盛着食物的盘子)您早饭想吃什么?咱们有鸡蛋、火腿、干酪、葱……噢,咋天晚上我梦见咱们俩同台演戏;戏词里说到春天……(把盘子放到桌上)
梯丽:(背着脸)真有趣……
卡伐罗:是啊……做梦的时候,脑袋瓜里往往会冒出许多绝妙的念头,可是一醒过来,全忘了。(从盘里拣起两条熏鲱鱼)您知道吗,近来我常梦见戏院。我又在表演我的老玩意儿啦……
卡伐罗在床边站住,梯丽在床上,仍旧背着脸。
卡伐罗带笑地拿鲱鱼给梯丽看。
卡伐罗:您瞅瞅!
梯丽透过泪水勉强地做出一丝笑容。
卡伐罗:鲱鱼。——难道它不值得赞赏吗?
梯丽掩面啜泣。
卡伐罗:您怎么了?
梯丽:(绝望地)我的腿!今天早晨我试着下地,结果摔倒了。我的腿站不住……
卡伐罗:(企图安慰她)您起来得太早了。
梯丽:(热泪纵横)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我的腿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的腿麻痹了……我知道……我知道!
卡伐罗:好了,好了,不要着慌。吃完早饭我请个大夫来。
梯丽:我还是到医院去的好。
卡伐罗:随便您。但是咱们先听听大夫的意见再说。
梯丽:我不能再留在这儿给您添麻烦……
卡伐罗:我并没有抱怨……
梯丽:(哭)对于您……我是这么一个大累赘!可是这怪不得我。这是您要救活我的。
卡伐罗:哼……您知道,我们都免不了要犯错误的。
梯丽破涕为笑;脸上流露出深深感激的表情。
梯丽:我心里这么不好过……
卡伐罗:(用慈父般的目尤望着梯丽)您一定不好过!像您这么一位女孩子忽然决定以这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唉,您活到我这个岁数,一切就会不同了。
卡伐罗把鲱鱼放到盘子里。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哼……到了这种岁数,生活已经变成习惯。(闻闻被鲱鱼弄脏了的手指,用挂在洗脸盆上的毛巾揩干净。)
梯丽:习惯于没有希望……
卡伐罗:那么您也就不要抱任何希望地活下去吧!不考虑任何未来地活下去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闻一闻毛巾,然后把它摔开〕短暂的快乐总还会有的呀。
梯丽:但是当一个人失去了健康以后……
卡伐罗:(重新走到床边,从斗橱里取出另一条毛巾)我的亲爱的姑娘,六个月以前,别人认为我这个人已经完了。可是直到现在搏斗还在继续着!您也应该搏斗下去!(把干净毛巾挂在洗脸盆上)
梯丽:我已经搏斗得疲倦了!
卡伐罗:嗳!……这是因为您一向是在对自己搏斗。这也就注定了不会有希望!可是为幸福而搏斗——这是壮丽的事!
梯丽:幸福……
卡伐罗:(站在梯丽面前)它是存在的,我向您保证!
梯丽:它在哪里?
卡伐罗:您听我说,我小的时候,爸爸不给我玩具,我总向他发脾气。他就对我说:(用手指着前额,凝视着梯丽)“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玩具!这里面包藏着幸福的秘密!……”
梯丽出神地听着卡伐罗的话。
梯丽:听您说话,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一位滑稽演员……
卡伐罗:我已经……开始懂得了这一点……(打算坐到床后的圈椅上)这也正是我找不到工作的原因。
梯丽:(不解)为什么呢?
卡伐罗:(在圈椅里坐下)唉!……因为他们缺乏想像力!……可也许是因为,流年似水……老了……我这人完了。……
梯丽:(微笑着)不,这不会的。既然您抱着刚才所说的那种看法……
卡伐罗:可能是因为我酒喝得太多啦。
梯丽:通常,一个人要喝酒,总有原因。
卡伐罗:噢,是啊……
梯丽:(思索〕您很不幸吧,我想。
卡伐罗:不,对于这个我已经习惯了。(从圏椅里站起来,说着话,走向床边)事情说起来比这要复杂一些……您知道吗,年纪愈大,愈想活得热烈些。(在床沿上坐下,背朝着梯丽,梯丽默默地听着他的话)于是就有一种忧郁的心情侵袭着你,这对于一个滑稽演员说来是致命的。结果便发生了这样的情形:我丧失了和观众的交流,并且我再也不能休会到什么灵感……这样,我便开始喝酒……上台之前,我非喝两口不行了。闹到后来,不喝酒我已经不能博得笑声……于是愈喝愈多。在这个拔不出脚的泥坑里愈陷愈深。
梯丽:后来呢?
卡伐罗:心脏病发作,差点送了命。
梯丽:您现在还喝酒吗?
卡伐罗:有时候喝,当我毛病发作的时候。这种毛病自然是很坏的,不过,您可能有时候也会犯的吧……(笑着向梯丽转过身去)可是您早饭到底要吃什么呀?
梯丽:人硬得做出可笑的样子,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卡伐罗:哼……如果人家不肯笑,那更可悲呢。但是,另一方面,当你望着台底下,看到人们在那儿笑,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愈来愈响,从台底下直冲着你升起来……那你浑身会感到怎样的激动……算了,咱们还是谈谈比较愉快的事情吧。而且总的说……我不愿意去想那些观众。
梯丽:我不信。您太爱观众了。
卡伐罗:(把盛食物的盘子推开)这话我不敢说。也许我真是爱他们,但是他们不能使我感到快乐。
梯丽:可是我认为他们能使您感到快乐。
卡伐罗从身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托盘,放到食桌上,一面说着话,一面把餐巾铺到桌上,准备早饭。
卡伐罗:如果拿单个的观众来说,那我同意。每一个人内心都蕴藏着某种巨大的东西……但是,作为一群人来说,观众好像一只没有头的怪物,可以被人们随意地推来推去,而且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马上要转到哪个方向去。(忽然顿住,回到床边)可是我总忘记吃早饭的事。我给您煮两个嫩鸡蛋吃,您看怎么样?
敲门声。
卡伐罗:请进来!
女仆:(进)电报。
卡伐罗:噢,谢谢。
女仆走出。卡伐罗拆开电报,读着,朝床边走去。梯丽不做声地望着卡伐罗。
卡伐罗很激动;他在床沿上坐下。
梯服:一切还顺利吗?
卡伐罗:这正是我盼望的事罗。
梯丽:好消息?
卡伐罗:我的经理人莱德费尔恩要我去一趟。
梯丽:这太好了!
卡伐罗:您说得对。
卡伐罗在床上拍了一下,站起来,走向床铺后面的小衣柜,从里面取出领带,硬领,便开始穿外衣。
卡伐罗:这是决定性的转折。这些剧院的经理们一向不理踩我;他们企图使我在精神上抬不起头来。现在他们用得着我了!现在我可要跟他们算算账啦。为了他们的蔑视,为了他们的冷淡,我要他们付出代价!不……我仍然要同他们客客气气地。这样更显得有身分,也能够使他们就范。下午三点钟我该赶到他的事务所。顺路我去找一趟医生,告诉他您的腿的事。噢,早饭我干脆给忘了!(解开硬领的钮扣,从盘子里拿起一条鲱鱼,请梯丽吃)鲱鱼怎么样?
剧院经理莱德费尔恩事务所的来宾休息室。墙壁上挂着广告画和海报,壁钟正指着四点十分。卡伐罗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和壁钟对时间。
休息室里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他们彼此闲聊着。一个秘书从莱德费尔恩的办公室里出来。他走到休息室当中,向等候接见的人们传话,不容分说地差不多把所有的人都回绝了。
秘书:没有您的工作……没有您的……没有您的……没有您的……
客人们低声下气地嘟哝着,渐次离去。秘书向他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走回去。在门口他发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身边卧着两条猎狗,他站住。
莱德费尔恩的办公室。秘书进来。
莱德费尔恩:外面有谁?
秘书:派克小姐。
莱德费尔恩:另外没有人了?
秘书:还有卡伐罗。他是三点钟来的。
莱德费尔恩:我把他忘了。让他进来。
秘书:(画外音)卡伐罗先生。
卡伐罗走进办公室,房门随即关上。
莱德费尔恩:晚安,卡伐罗。
卡伐罗:晚安。
卡伐罗摘掉礼帽,在写字台边坐下。刚才起身欢迎卡伐罗的莱德费尔恩也坐下。
莱德费尔恩:请坐。对于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因为有重要的事情,怎么也抽不开身,所以耽搁了……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米德塞克斯音乐厅聘您演出,为期一个礼拜。
卡伐罗:什么条件?
莱德费尔恩:我还不知道。不过我要是您的话,恐怕就不会去操心这些事。
卡伐罗:我一点也不橾心。对我说来钱多钱少有什么要紧。
莱德费尔恩悠然自得,毫不介意。
卡伐罗:海报上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莱德费尔恩;这事情要是我,恐怕也不会去操心的。
卡伐罗:(露出笑容)您也许是想说,米德塞克斯的海报上不会把我放在显要的地位吗?
莱德费尔恩:能不能长期邀聘您,我还不敢说。
卡伐罗:(坚决地)问题不在于聘不聘。可是难道您以为我会允许这些经理们把我的名字跟那些……不知名的角儿们混在一起,替他们闯牌子?不,先生。卡伐罗这个名字现在还值几个钱。
莱德费尔恩:(不动声色)您错了,今天它已经一文不值了。
卡伐罗有些不服。
卡伐罗:但是他们还来找我……
莱德费尔恩:他们并不是要找您……他们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做个人情。
卡伐罗:(话里带着尖酸的讽刺)他们太客气了……可是您,我希望,至少还重视这个名字吧……
莱德费尔恩:(想赶快从这种难堪的情境中解脱出来)现在您听我说。我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六个多月来,我是天天在这些经理们面前坚持着“卡伐罗”这个名字……
卡伐罗庄重地听着。
莱德费尔恩:(画外音)……但是您的名字对于他们简直就是一剂毒药。他们连听都不要听。
卡伐罗:让他们安心吧。他们会听不到它的。
莱德费尔恩:(感到难堪)我很遗憾,但是您也该识时务才对。
卡伐罗:(片刻的沉默之后)您这句话说得很漂亮。
莱德费尔恩:(又有些难堪)我不过是尽力帮您的忙。我希望您表示同意。
卡伐罗:好的……随您……说什么都行!
莱德费尔恩:(起身向房门走去)对,我就喜欢这样。合同一签定,我就通知您……
卡伐罗也站起来,走向房门。莱德费尔恩拍拍卡伐罗的肩膀。
莱德费尔恩:现在先打起精神来吧!
卡伐罗:哼……如果他们把我的名字当毒药……那我就不用它。我换个名字上台。
莱德费尔恩: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妙。
卡伐罗:是的……(走出,随手把门关上)
欧勒索泼公寓的门廊里。卡伐罗推开大门;他背后是行人来往的街道。给梯丽实行过急救的那位医生这时候恰好准备出门;他站下来和卡伐罗谈话。
卡伐罗:喂,大夫,我的病人怎么样?
医生:中毒已经解除了。至于她的腿,我并不认为有什么毛病。
卡伐罗:可是她没有告诉您她得过急性风湿病吗?
医生:说了,但是我并不以为她现在还有这种病。这种病一定会影响到心脏,可是她的心脏完全正常。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瘫痪的病例。
卡伐罗:那是怎么一种病?
医生:是歇斯底里的一种形态,它具有瘫痪的特征,然而这并不是瘫痪。
卡伐罗:这怎么解释呢?
医生:可以说,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自我感示。由于自杀未遂,她便下意识地断定自己已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
卡伐罗:大夫,我能不能对她有所帮助?
医生:首先要靠她自己的努力。这种事情需要一位心理学家。
卡伐罗:佛洛依德博士。
医生:嗯。
卡伐罗:哼……我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
医生:是的……是的……(含笑地向大门走去)
卡伐罗:再见,大夫。
医生:再见。
卡伐罗关门。
卡伐罗的房间。他没有穿上衣,站在内室门口的小桌旁擦盘子,继续和坐在床上的梯丽谈话。
卡伐罗:对我谈谈您姐姐露意丝的事吧。
梯丽:再多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她找不到工作,被逼得没有法子,当了妓女。
卡伐罗: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您多大岁数?
梯丽:八岁左右。
卡伐罗:(从椅子上拿起上衣,往身上穿)把这件事整个对我讲一讲吧。
梯丽:(回忆)这是在妈妈死了以后。露意丝对我最亲了。她一心为了我。她负担了我的生活,甚至还帮助我学习舞蹈。可是后来,我发现了她干的是什么职业:有一回,我同几个小姑娘从舞蹈学校回家,走在路上,我看见了,我的同伴们也看见了,她在马路上……荡来荡去……
卡伐罗:(他已经穿好上衣)于是你就怎么样了?
梯丽:我跑开了哭起来……一边跑一边哭,就这样………
卡伐罗:(从桌上拿起一只柑子,去皮)后来呢?
梯丽:我竭力想忘掉这件事……很快我就被送进了专科学校,十六岁毕了业。然后就逬了帝国舞剧团。
卡伐罗咬了一口柑子。
梯丽:后来露意丝去了南美,从此再没有消息。
卡伐罗:在这以前您一点也没有感到过腿不舒服吗?
梯丽:没有。
卡伐罗:那什么时候才开始的呢?
梯丽:大约在那件事过去两年以后。自从梅丽萨进了舞剧团。
卡伐罗:(用餐巾揩擦滴到背心上的柑子汁)梅丽萨是谁?
梯丽:舞蹈学校的同学。
卡伐罗:那天傍晚您看见露意丝的时候,正好是她同您在一起吗?
梯丽:是的。
卡伐罗:(耸耸肩膀,转身把柑子放在小桌上)哼……用不着佛洛依德也能明白,一定是自从您又遇见这个姑娘以后,您就不愿意再跳舞了。(端着盛水果的盆子,走到梯丽旁边)
梯丽:为什么?
卡伐罗:舞剧使您联想到曾替您交学费的姐姐的悲惨生活……交学费的钱又是她用不正当的方式得来的收入。于是从此以后您对于跳舞便感到羞耻了。
梯丽:如果我还要想跳舞的话,我会使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卡伐罗:正是这样,糟就糟在这儿了。这正是一切人的不幸!我们都瞧不起自己……
卡伐罗请梯丽吃水果,她不要。于是卡伐罗便把盘子放到斗橱上,摘下一粒葡萄,走到窗口,眺望窗外。
卡伐罗:踯躅街头!为了活下去,我们谁不是好歹挣扎着,比我们更好的人也不免如此……这也就构成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史的一部分,这是一部写在水面上的历史!……(重新走向梯丽)这些话不必再谈了。您曾经恋爱过没有?
梯丽:没有……真的——没有。
卡伐罗:啊……
梯丽:我想,这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倾慕,算不得爱情。
卡伐罗:这就更加复杂了。把这件事的经过对我谈谈吧。(在身旁的圈椅里坐下)
梯丽:(回忆)这是一件很无谓的事情。我和他的关系很浅……这一切其实是我凭幻想肊造出来的。我出了医院以后……
文具店。梯丽在柜台后面整理货物,并且挂起一盏纸灯笼。
梯丽的声音:……在萨尔杜文具店里找到了事。
一个年青人(纳维尔)走进商店。他走向梯丽所站的柜台。
“噢……他是这儿的老主顾。一个年青的美国人。他每次来都是买五线谱纸……”
年青人在柜台前站住,双手插在衣袋里。
“……买的数量,根据他的经济能力,有时多,有时少。他显得这么孤单,这么无依无靠,这么畏缩。本来我根本不会去注意到这些,如果不是一次有一个顾客……”
另一个顾客走进铺子,他一靠近柜台,马上向梯丽开口要什么(他的声音听不见)。但这时梯丽正照应着纳维尔。
“……想要抢在他前面。我没有理会那个不懂礼貌的顾客,这时候这个美国人对我感激地笑了一笑……”
年青人露出微笑,并且对女郎说了句什么话(他的声音听不见)。梯丽隔着柜台含笑地回答年青人的话,接着便去数五线谱纸的张数。
“……在他的寓所打扫房间的女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叫纳维尔。是作曲的。住在最高一层楼上。我知道,有些日子他不吃饭,但是省下钱来买五线谱纸。从他的眼睛里……”
纳维尔严肃地望着。
“……从他忧悒的目光里,我看出了这一点。时常我多数给他几张五线谱纸。”
梯丽不做声地把五线谱纸卷成圆筒。
“……有一次,我甚至多找给他钱;也许他发觉了,但是我不敢断定……”
梯丽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她的声音听不见),便把纸卷交给纳维尔。
“……时常在黄昏的时候,下了班以后……”
梯丽在一座楼房的门前站住,楼房的窗户透着光亮,她朝上仰望。
传来钢琴声——听得出弹奏者是一位娴熟的钢琴家。
“……我从他寓所门前走过。听见他弹琴,听见他反复地弹奏着一些乐句。于是我就停下了脚步,仿佛沉醉了似的。这时候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忧郁……”
梯丽沉醉地听着。
钢琴声渐强,随后又转弱。
卡伐罗的房间。梯丽坐在床上。看她的神情,好像她是在睁着眼做梦;卡伐罗坐在一把小圈椅里,紧挨着她。
卡伐罗:嗯……以后呢?
梯丽:噢……有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他。从打扫房间的那个女人嘴里我知道他病了,债主夺走了他的钢琴……
纳维尔走进文具纸张店,向梯丽要些什么(他的声音听不见)。梯丽走开,随即拿了五线谱纸转来。纳维尔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柜台上。
梯丽的声音:“有一次他走进店来,脸色很苍白;他要买两先令的大张五线谱纸,抄乐队总谱用的。他放了两个硬币在柜台
今天是卓别林的生日,重看《舞台春秋》。
卓别林拍完《大独裁者》后,便“杀死”了流浪汉夏尔洛这个角色。而后,他创造了凡尔杜先生,还有卡尔费罗。
“你不是一个很著名的喜剧演员吗?”
“我曾经是。(I was.)”
片中卓别林对女主说了这么一段话:“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假象。人类的意识进化了数十亿年,而你却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消灭一切存在着的奇迹。生命的重要,远胜于宇宙中的一切事物,星球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除了一片死寂。而太阳,从28万米的高空放出热量,那又怎样?只不过是浪费自然资源罢了,太阳会思考吗?有意识吗?没有,但是你有。打扰你了,是我的错。你就住在这儿吧,房间给你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卓别林最终选择了乌娜。《舞台春秋》的女主的形象大概有乌娜的影子,两个在世俗中相遇的人,互帮互助,相依为命。
这部电影不同于卓别林以前的电影,它有梦境的演绎,也有现实的影子。
在结尾最后的演出之前,卓别林说:“我和我的朋友不停地工作,筹备了一个音乐喜剧,它是一种音乐讽刺剧……他是一个钢琴家,而我拉小提琴。”或许很多人看到巴斯特·基顿出场时,也会唏嘘吧。
这是一部如此漫长的电影,又是一部如此短暂的电影。
生日快乐,查理·卓别林。
卓別林最後一部催淚彈。Limelight更像是個人職業生涯的告別。寫之以實動之以情。默片時代造就了卓別林。一旦有聲該退則退。和女主之間的情感也處理的很好。據説Keaton也是很有名的喜劇明星不認識不評價。
对舞台的留恋和告别,最后和巴斯特基顿的合奏真是让人笑中带泪⋯⋯
锐利不再,温柔依旧。叙事上存在一些赘笔,卓别林依然在探索有声片的表达方式。他借此片回顾舞台生涯,投射晚年心境。依然有那么动人而无望的爱情,他昂扬的生活态度让我振奋,失意的眼神又令我心碎。可惜基顿只在最后出现,两个伟大的演员同台献上默剧表演。喜剧演员最好的谢幕,就是死在观众的笑声中
直观感受当然是不如卓别林在默片的才华与成就,他拼了老命要施展出自己的多才多艺,可是,终归要错过有声片时代的欢笑与掌声。对现代装老年斑的卓别林有点陌生,而只有回到舞台上,依靠丰富的表情和灵活的肢体,他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流浪汉。
Very sad,尤其是和Keaton合奏的一幕,两个时代的结束。
9。50年代,卓别林和基顿都已风光不再十几二十年了。终于听到基顿的声音了,最打动我的是不卓别林,而是客串的冷面笑匠,那个以前片子里永远看不到愁容的基顿,现在已经沦落为客串角色了。
九月的第一部电影,就决定是你了:1.在初看巴斯特·基顿《七次机会》、重温查理·卓别林《摩登时代》《城市之光》后,想起这部两人难得合作的《舞台春秋》,拖了两三天,终于来观影了(巴斯特·基顿原来只是配角,戏份少得出乎我预料);2.辉煌的时代过去,萧条的境遇到来,坚持不懈的努力换来了厚积薄发的昙花一现,舞台的焦点最终还是从年迈老者转移至后起新秀;3.爱慕女主的青年男子其扮演者是查理·卓别林之子悉尼·卓别林;4.《舞台春秋》1952年在英国伦敦首映,然而据说直到1972年(20年后)才在美国洛杉矶上映,进而提名并获得1973年第45届奥斯卡奖剧情片最佳原创配乐(查理·卓别林亲自担当作曲),因而成为奥斯卡奖历史上首映与获奖间隔时间最长的影片。
从默片时代的王者,到有声时代的看客,卓别林自编自导演自己的故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在卓别林面前,女主就是我们每个迟来的观众。所有伟大喜剧的内核都是悲剧,搞笑的人往往是最抑郁的。然而即便注定是一场悲剧,他也笑着走完了。最好的卓别林。
(9/10)罕见的卓别林和基顿在同一部电影里出现,不过基顿的戏份仅有片尾的最后一次演出。有意思的是,这段高潮却是无声的表演,他俩的舞台终究属于默片,而这部作品,其实也是在宣告他俩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以为自己还能赢得热烈的掌声,然而观众全部走完了。他以为自己还是一块金字招牌,事实是他已经老了。表面上是在卸妆,实际上是在偷偷抹眼泪。他一生为别人带来快乐,却没有人能给他带来快乐。泰丽叫观众假笑,但他们却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就算被摔断脊椎也不能把真相告诉观众,因为他是喜剧演员,他的使命就是为人们带来快乐,哪怕这种快乐是用他的痛苦换来的。卓别林在本片演一个落魄的演员,基顿比他更惨,演的角色连名字都没有,演员表上写的是Calvero's Partner(卡尔费罗的搭档)。人们忽略了卡尔费罗的存在,把灯关了,留他一个人默默被黑暗和孤独吞噬,这一幕太心酸了。风烛残年的卓别林和基顿看着风华正茂的泰丽翩翩起舞,这一幕更是让人如鲠在喉。一个时代结束了。PS:卓别林仍然不是奥斯卡评委的菜,只拿了个配乐奖。
卓别林杀死了夏尔洛。。。又一部类牛满面的片子,如此美好,如此忧伤,时间是最好的剧作家,也是生命最残酷的部分,卓别林是能够体味这一点却依然执著生活的伟大的艺术家
卓别林真是在有声片中把一生的本领全施展出来:配乐、提琴、作诗。还有默片的肢体跟表情。求的只是在观众心目中呼唤爱。即使像女主这样一遍遍地说「我爱您!」也挡不住时代车轮。在笑声和掌声中离世就是大师本人的期望吧。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这个催泪一级。PS:美国广电局是肿么看出「赤化」倾向的
卓别林真正的谢幕之作,也是喜剧色彩最弱的电影。英雄迟暮,浮华落尽,但小丑仍旧要在人前强颜欢笑,及至孤独面对空场的观众席。戏里戏外的重叠,更令人无限唏嘘。卓别林(以及唯一一次与他共演长片的基顿)终究是不适合于有声片的“过气”艺术家,而他作别美国的那一刻,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无奈终结。但最动人的,莫过于特瑞与卡瓦罗跨越年龄、身份与物质俗世的爱情,这份爱起于绝境中的相互扶持,却并未随时间而改变分毫。两人在酒馆重逢的场景,最简单的台词凝聚了最热切浓烈的情感。卡瓦罗说,没有人想长大...万事变移...但我知道你永远会爱着我...这正是让我心痛的地方。他的回绝与离去,恰证明了至纯至真的爱,是在放手与别离中彰显;她的爱则如圣母般澄澈无暇,虔诚笃定得可历一切试炼。可惜,死在舞台上,是他唯一可能的结局。(9.5/10)
如同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一样,影片真正做到了“哀而不伤,乐而不淫。”
CC和BK的encore合作,私以为这是CC最杰出的片子,亦真亦假,各种优秀(When you're sober/The glamour of limelight, from which age must pass as youth enters.)
自你那天走了人類變得很無聊
高处不胜寒。卓别林最后一部自传式电影。其实纵观大师的电影史会发现一种奇妙又十分有韧劲的东西注入在他的表演中,那就是他从未一成不变又从未改变……一种血液涌动的生命感,他一直在传递着这样一种鲜活的情感。他从未一成不变,他为时代状况呐喊过,他为人类自由呐喊过,他为贫穷饥寒呐喊过,他为人世荒诞呐喊过,他为孤独忘我呐喊过……他从未改变,无论何时何地何种逆境那个戴礼帽的男人总是迸发着人性光芒,无论微弱与渺小。剧情的爱情线有些对应《马戏团》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她好,竭尽他所能给予、所能付出的一切对她好,《马戏团》中他把身着舞裙的少女推给了适合她的男人……万般酸楚,无私于此,戴礼帽的男人独自惆怅这一切……戴礼帽的男人再次把身着舞裙的女孩推向另一个男人,但这次不行,她知道了爱的样子。
-如何面对生命和光荣的消逝 如何独自面对虚无而不觉孤独-
对于我来说这部电影在1小时53分才开始。潦倒的基顿和无法在有声电影游刃有余的卓别林最后的谢幕。女主就是我们这群观众,以最不可能的爱去一遍又一遍对卓别林说着“我爱你”。基顿更是悲凉,无声无息的出现,无声无息的退场,甚至不能拥有死于舞台的权利
关于基顿和卓别林的高下之争可能永远不会得到结论,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伟大的基顿只有一位,伟大的卓别林却有两位。一个是初生的朝阳,一个是冬日的夕阳。小罗伯特唐尼为了模仿那血红的夕阳,整整当了十多年的失意演员。但我想,他是没有后悔的,因为没有人会去后悔热爱过纯粹的生命。